新年论坛及演讲录音
葛兆光
复旦大学文史研究所、历史系.
特聘资深教授。
在19世纪和20世纪,为什么中国人反复讨论“中西使用”和“中西使用”? 为什么我们一直在讨论“开始”和“结束”? 为什么中国的转型最终导致了反传统的“五四新文化运动”? 我们今天仍然处于这种焦虑之中。
如何既保护传统文化,又接受先进知识? 如何应对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挑战? 我也没有结论,我需要大家一起思考。
葛兆光教授在新年论坛上发表主题演讲“当现代科学与传统文化相遇”。本文从三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出发,追溯近代史的语境,对比近代中日两国的发展历程,解读现代西方科学与东方传统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探究“中西体育”的答案。
被忽视了两百年的《人体图》
让我从一个故事开始。
1815年,安徽学者俞正燮偶然发现了一本由明代末年三位传教士翻译的欧洲解剖学著作,他们分别是德国人约翰·施莱克(Johann Schreck,1576-1630)、意大利人尼古拉·隆戈巴多(Nicola Longobardo,1565-1655)和雅各布斯·罗(Jacobus Rho,1593-1638),描绘了人体结构、内脏和泌尿器官。
俞正邪认为,书中的画作不仅有悖于中国传统,而且荒诞。 他所知道的中国肺有六个肺叶,而欧洲人只有四个肺叶; 中国人的肝是七,欧洲人是三,中国人的心脏有七招,欧洲人只有四招,中国人只有两个**,但欧洲人有四个。
他还特别批评了另一位传教士费迪南德·韦尔比斯特(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关于大脑记忆的问题,认为欧洲的器官与中国的器官不同。 因此,他们信教传教,在中国信天主教的人一定是和欧洲人一样的“器官不完整的人”。
那是鸦片战争前的那个时代,中国人充满了文化自信。 就在鸦片战争前几个月,俞正邪去世,他没有看到随后的“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没有看到西方科学和医学知识大规模传入中国,没有看到中国传统知识体系的衰落。
《人体图画》书影的中文译本(**来自网络)。
虽然《人体图画》的翻译在17世纪初完成,但并没有传播200多年。 除了画家罗平这位“扬州八怪”之一,他以人体骨骼为绘画素材,通过想象一个只有骨头没有肉的鬼魂,画出了著名的“鬼趣画”从明朝末年到清朝末的两百多年里,西方现代解剖学知识被轻轻地“搁置”,中国人所理解的人体结构仍然是中国传统知识的延伸
此时,邻国日本尚未改革明治维新。 在17世纪到19世纪的德川时代(因为掌权的德川幕府将军住在江户,也就是现在的东京,也就是江户时代),日本人为了抵制天主教,采取了闭关锁国的政策,甚至杀害了传教士和信徒,但同时他们也非常乐于从西方引进各种实用知识, 当时被称为“Rangaku”,即荷兰人的知识和技术,尤其是所谓的南蛮医学和航海。前者能治病救人,后者能出海做生意。
1754年,一个名叫山胁丰雄(1706-1762)的人通过解剖死刑犯,根据西医验证了人体的结构; 1771年,西方知识的先驱杉田玄鹤(1733-1817)和撰写《兰岳之初》一书的吉泽前野介绍了一名死刑犯的尸体,以验证西方解剖学著作《解体新书》。
许多学者注意到传统中国和传统日本,面对西方新知识,中国重视天文学、历法计算、数学,而日本重视医学、本草、航海等,立场、观念、态度大相径庭。 为什么? 是中国更封闭吗?
新知识和新技术何时能进入中国?
耶鲁大学教授鲁威·汉森(Rewe Hansen)同情中国,对“封闭的中国”一词感到不满,曾写过一本名为《开放中国》的书。 实际上,简单地说“封闭”和“开放”并不准确。
首先,应该承认,来自海外的新知识和新技术很早就传到了中国。除了中世纪印度的佛教之外,这里还有三个后来的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蒙古和元朝的波斯人贾迈勒丁,他在 13 世纪下半叶,在南宋尚未灭绝之前,将阿拉伯天文学、地球仪和世界地理的知识带到了中国,并用木头建造了地球仪。 因此地球是圆的,划分经纬线的知识早已传到中国
第二个例子是日本京都龙谷大学收藏的“过去历代国家首都的混合领土和地理”。。这幅画是韩国人于 1402 年创作的,但基于中国人在元代绘制的两幅地图,即圣教广北地图和混合一边疆地图。 这幅地图描绘了今天的中亚、西亚、非洲和欧洲,并确定了数百个地名,甚至包括非洲的倒锥形大陆、分叉的尼罗河、几乎完全相同的阿拉伯半岛形状、流入波斯湾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以及两条河流流域的巴格达。
更令人惊奇的是,地图还显示了欧洲的城市,例如罗马和巴黎。 然而,直到三年后的1405年,郑和才第一次到西方旅行。 葡萄牙迪亚斯花了 80 多年时间才绕过好望角到达印度。 一些学者说,在1508年版托勒密(公元前1世纪)的《地理学》之前,欧洲人还没有绘制出倒圆锥形的完整非洲地图。 这足以说明,古代中国对世界地理的理解并不局限于九州、华夏或中国周边
第三个例子是在明朝中后期。 在 16 世纪和 17 世纪,在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之后,欧洲传教士带来了托勒密的“地球圈理论”、米科·阿杰·哥白尼(1473-1543)的“日心说”、第谷·布拉赫(1546-1601)的“宇宙学”和“恒星光谱”、伽利略·伽利莱(1564-1642)的行星轨迹望远镜观测和太阳中心理论。 他们日食和月食的时间估计和数学计算方法远比中国传统方法可靠
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已经知道木星“有四颗小星”,金星“有上弦和下弦”,银河系是由星群组成的,他们修改历法甚至被正式接受,编纂了大量的《崇真年鉴》。 但这种来自欧洲的现代科学知识无意中触及了中国传统的“根源”,因此立即遭到了官员和知识分子的抵制
明清两代对西方宗教、思想、科技攻击最猛烈的两本书,一本是《破邪集》,一本是《不得已》。 二是“不得已而为之”,即孟子说,“我不擅长辩论,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因为这挖到了帝国文明的角落,危及了政治文化的根基,所以不可能不反抗。
中国古代的“世界”概念。
为什么现代科学的新知识和新技术会危及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基础? 这涉及到不同文明制度的问题
中国古代文明很早就成熟和系统化了。 世界上所有独立、成熟、系统化的文明,无论是两河流域的文明,印度的文明,欧洲的文明,伊斯兰教的文明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系统、命令和基础
这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树下有“茎”,“茎”下有“根”,“根”支撑着一切知识、思想、习俗的合理性,“根”是“不言而喻的”、“不言而喻的”、“理所当然的”。“根源”决定了一个文明如何理解世界上的一切有了这个基础,概念、想法、知识、技术才能“各取其位”,才有秩序,人们才能安心,习惯了
英国历史学家科林伍德说,很多人忽略了“根”,就像人用眼睛看什么一样,但视力再好,也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例如,他说,学者们经常告诉人们,世界是在大象的背上,但他希望人们不要再问大象站在什么地方。 中国思想家朱习小时候,也问过父亲桌子放在地上的什么地方。
我们常说,没有人能忍受连续被问20个“为什么”。 这句话背后的真相是,任何人都有一个合乎逻辑的起点,这个起点既是基础,也是盲点,因为这是一个不需要证明的前提。
然而,当一个固执的人坚持“破砂锅问真话”时,再聪明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种文化、知识或思想也必须有这个支撑点,后人称之为“基础”、“共识”或“预设”。。历史学家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1880-1936)在《西方的衰落》中说每一种文化的基础都是对世界的观念
那么,中国古代的世界观,即“根本”是什么呢? 大家都知道,中国古代有所谓的“三才”,三才是“天、地、人”; 有“五行”,即“金、木、水、火、土”。
说到“天”,中国古人认为天是圆的,天是静的,天是卑微的。人类社会也是这样,皇帝像北极星,站在中间一动不动,大臣像星星,围着皇帝转,君主高贵,臣民卑微,上面的人要“圆”即灵活,下面的人要“方”即遵守规矩。
说到“地球”,中国古代人还认为,中国是**中的大国,四彝四周,中心文明,越是去周边的越野野蛮如果这个空间格局被拆解,华夷、虎汉、文明、野蛮,高低的原本真相就会动摇。
“人”也是如此。人,就像天地一样,是“气”的产物。人头圆如天形,人脚形如土形,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天; 人有四肢,五脏五腑,九变,三百六十个关节; 天上有风、有雨、有雷、有电,人有喜有悲,有悲哀。特别是中国人认为,身体的毛发和皮肤不仅是“父母接受的”,而且是“从天上地下来的”。 而这些都整齐有条不紊地融入了阴阳、五行、八方、十二时、二十八夜的总体框架中,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
中国古代思想强调“抓根本”。
所有独立、成熟、系统化的文明,都具有“整体性”和“系统性”的倾向。。因为中国传统的天、地、人的概念,自然、社会、人的概念和知识都由此而生。 这些想法和知识,连同衍生的技术,形成了一个大系统
自然、社会和人有一个共同的原则,这个系统或整体都服从“天道”或“天道”。自然、政治与个人、思想、知识和技术交织在一起,如果想否认一点,难免会牵扯到大面积,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或者中国古代打架时的长蛇阵,头应该是尾巴,尾巴应该是第一。 在中华文明中,这个“天”和这个“道”很早就形成了,所谓“天不变,道不变”。
文明就像一棵大树,在中国古字中,“本”是树的根,“末”是树尖,所以在中国古代思想中总是有“本”和“末”,总是强调“抓根”。要用硬原则来控制软真理,用大原则指导小战略,用基本概念支撑知识和技术。
如果有“目的”却没有“根”,我们就要怀疑,不能“按原样使用”,因为文明体系是环环相扣的,一个是繁荣的,一个是失落的。 是的独立文明具有完备性、系统化、自我辩解、自成一体的特点。沉浸于这种文明体系中的人,已经习惯了这套传统,他们很放心,如果要接受现代“西方圣贤经典”的另一种新知识,传统的观念、知识和技术就会被“调动”起来,用自己的一套眼光来审视, 原则和经验。
除了检查正确性和实用性外,还需要检查人物在政治上是否正确、文化正确和历史正确。因此,在明清时期,看到西方的现代科学知识说太阳是心,地是圆的,地球绕着太阳转,世界有五大洲,亚洲只有世界的五分之一,中国只是亚洲的一部分,四乙也是一个文明国家。 换言之,这不仅仅是一个科学或技术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颠覆、文化破坏和传统割裂的重大事件。
比如明代有个学者不懂“地圈论”,他说:“太阳不照的时候,去那里,再往东边走? 另一位医生也质疑,中国人和美国人不会这样“脚对脚”,他们不会摔倒吗? 就连伟大的思想家王浮之也觉得西方的知识是骗人的。 因为这不仅与他们的经验背道而驰,而且在他们心目中,传统的宇宙观自成一派,“天、地、人”是涉及政治、制度、文化的象征,不能轻易触碰
清朝学者阮元在他的科学家传记《域传》中,将这种知识与摧毁中国的帝制、意识形态和传统文化的高度联系起来。 他说,虽然说太阳静静地运动“并非不可避免”,西方所谓的“计算宇宙的当前、平均、第二轮”只是为了计算和假设的方便,但如果“天空被误认为是苍穹的天空,如果它像车轮一样”, 并认为真的是“以为地球在运动,太阳在静止”,那么“上下移位和运动与静止颠倒,然后就是离偏”。
再地球的格局不容易动摇。中国古代的“华夏与四后人”的概念,不仅是对地理空间的自然描述,也是华夏与夷地的地理位置,也决定了文明与野蛮的分界线。 就像宋代的石杰在《论中国》中说的,“天在上,天在下,住在天地中间的人叫中国,住在天地中间的人叫思义,住在天地中间的人叫思义, 而四人外,中也在内,天地内外,所以是有限的。
在中国古代对“天、地、人”的理解中,它包含着中华帝国古代的政治、制度和文化基础如果地球不再是被圆形“天空”覆盖的方形地球,那么“天地低人一等”、“君王不如大臣”的历史传统原则将失去根基; 如果世界不再像“禹公”、“周立”和“君主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中国在**“回族”字的空间,我们似乎无法找到明确的文明定位,如果四乙不再是一个野蛮的小国,那么“大国”的自信,王朝的尊严, 皇帝的独一无二,天下气势,全都崩塌了。
徘徊在“知识是有用的”和“符合传统”之间。
15世纪以后,世界进入了大航海时代。全球政治制度、商品流通、人员交流、知识传播,迫使旧文明被新文明席卷而来近代以来,通过文艺复兴、宗教革命和启蒙运动,欧洲逐渐发展起来的新知识、新技术开始席卷世界
中国的这种新知识和新技术因为它涉及政治制度的“身体”,文化传统的“道”,信仰体系的“本质”与日本不同,日本很容易进入知识界,它被广泛使用和学习
自6世纪和7世纪古代国家形成以来,日本从未有过系统、成熟和完整的文化。 两千年来,日本一直在吸收外国文化:佛教、儒家思想、政治制度、历史、天文学和地理、医学,甚至制瓷技术......这都是外国的。
因此,在日本,佛教可以与神道教配对,隋唐法可以与封建主义配对,禅宗冥想可以与密宗魔法配对,最优雅的文化可以与最庸俗的习俗配对。 1000多年来,他们始终务实地吸收和学习,这就是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
更何况,在日本的封建制度下,各地的大名不一定非要听“**”,也不必采用相同的观念和思想。 所以日本并不太关心偶然知识的正当性和正当性,也不太关心这种知识是否能适当地融入传统文明的结构
特别是在德川时代,用日本学者丸山茂的话说,他们开始分裂中国宋朝所学的“天理”。 社会是“公共领域”,人应该有“私域”,这样自然、社会和人是分化的,人们可以在原来的一般“自然”和严格的“社会”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自由空间,外来知识也可以随意学习。 只要知识有用,就没有必要考虑它是否符合传统文明
如何应对“2000年无大变化”带来的挑战。
与日本相比,整体主义传统的中国不能不讨论“本质和目的”、“道教工具”和“身体使用”。。比如,在20世纪,有一位名叫宋玉仁(1857-1931)的人,在看到西方各种新知识、新体系后,在《西方国家收藏风格》中说,如果西方研究和西方宗教的影响扩大,必然会动摇中国传统的根基,以及中国传统的宇宙观和价值观。
他还特别提到,如果我们接受西方的知识,就必须摒弃传统中国的基本原理,做到“天无虚无,地五星与地同,日月星辰不是三光,五星不配五行, 七瑶意为猥,拜诬不合理,六经皆假,圣人虚妄“,那么传统就被颠覆了,”照此,人体不上下,家不上上下,国家上下。 从行刑的本源到天地,那么人人平等,男女都有自治权,女人不受丈夫的统一,儿子不受父亲的控制,姓氏没有区别,人文德无处立根,天法宪法, 顺阴阳,陈五行之义一扫而空。
深厚、系统、成熟的文明传统,有时给人以安心和信心,但有时也是科学和知识的障碍。 就像一艘巨大的船,很难掉头,不像一艘小船可以灵活地掉头和转弯。
几千年来,中国传统文明一直稳定而持续,当人们遇到问题时,他们总是“在传统中改变”。。因为文明之树有着深厚的根基和浩瀚丰富的知识体系,如果遇到问题,只要在传统中“调整”,就能应付一切。
但问题出在现代随着“强舰利炮”、现代科学民主的出现,中国在遭遇危机后不得不走出原来的文明。“传统之外的改变”会让人突然觉得“根”没了,“道”变了,“身体”不靠谱,所以会很紧张和焦虑。
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为什么中国人要讨论“中西使用”或“西方中国使用”,为什么要讨论“本质是什么,目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主张“走中国路”和“用西方最好的技能”?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为什么清末以来,中国逐渐从“强舰利炮”到“政治制度”再到“废除科举考试”,最后到反传统的“五四新文化运动”。 胡适那一代人为什么强烈主张中国应该“完全现代化”甚至“完全西化”,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处于这种焦虑之中。 关于这些问题的延伸线,如何做好传统文化,同时顺利接受先进知识,如何应对“2000年无大变化”提出的“中西体育”挑战。?我也没有结论,我需要大家一起思考。